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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圆明园的事儿,三爷知道,是跟谁也不能商量了。三爷将纸条撕碎,扔进路边的茅厕里。然后整理心绪和表情,回大栅栏本草堂。
大哥大嫂,二哥二嫂见老三风尘仆仆入了院子,急忙围上前去。
三爷见着大哥,心里便敞亮了。大哥也老远就招呼他:“三弟!三弟!”
“大哥放心,都很顺当儿。”
二哥插话道:“哎呀,幸亏老三是见过世面的,不像我只窝在大栅栏。”
二嫂也补充道:“可不是,三弟管着药材库,买卖上人来人往,关键时刻,还得是靠三弟这种走江湖的。”
大哥说:“三弟,就搬回大栅栏来住,日后,咱们一家人就别分开了。”
二嫂说:“对,对,我们把房间让出来。”
三爷笑笑,“今儿大哥回来,咱们林家有惊无险。我去给爹妈请个安,就回去歇着。这几天我也是心惊胆战地没怎么睡。哥哥嫂嫂好意我心领,可真是一个人在大后仓自在惯了,无拘无束的。回了大栅栏,进进出出都不方便。”
大家哄笑起来,林家上下都知道三爷甚是好女色,虽然三爷一直认为自己的这点嗜好,外界是浑然不知的。所以他对大伙的哄笑,有点不知所以。
大哥说:“那今晚再住上一宿,明儿再走。”
“大哥,我还是回去吧。那边儿真的自在。”
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。
“行吧,让那边厨房弄点好吃的。吃完了再走。”大哥边说边拍三爷的背。
爹妈身体虚弱,三爷进后院给他们各自请了安。爹也是破天荒地在三爷面前提起了他的生母。
“儿,这些年让你委屈了。”林老爹口齿含糊不清,他有些糊涂了,时常分不清过去现在。这是今儿大爷安然无恙回了家,老头儿高兴,也清醒些。
“爹,大哥对我照应的好,我可真没什么委屈的。”
“什么?”林老爹耳背。
“爹,大哥对我照应的好,我可真没什么委屈的。”三爷喊起来。
“是啊,多亏老大照应着,也补偿了我,我对你们娘俩的亏欠啊。”林老爹老泪纵横起来。
“爹,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,不提了。”三爷想起自己的亲娘,他甚至有些记不起她的模样了。
“老三娶亲了么?”林老爹问向林大爷。
“定了婚约了,就差完婚了。”林大爷俯下身,在林老爹耳根上大声说 。
“老三还在大后仓呢?”林老爹继续问。
“对,还在大后仓柜上。”大爷作答。
“那就正经地把大后仓归在老三名下吧。”林老爹其实一点都不糊涂。人老了的好处是,可以在某些想糊涂的事儿上装糊涂,在该清醒的时候格外清醒。所以人们才会说他们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犯糊涂。其实未必。
大哥眼前一亮,他盯着老三示意他赶紧给爹磕头谢恩。三爷看着大哥,没动。大哥赶忙打圆场:“爹,我早就这么想,一直也没顾得上跟您说 。我代三弟谢谢您。”
说罢,大哥就往地上磕头。三爷见大哥都磕了头,自己也就别渗着了,也随着大哥磕了三下。
二人从林老爹房里出来,大哥激动地拉着三爷的手臂说:“哎呀,三弟!总算把这事儿了了。这么多年我就担心,万一老爷子说走就走路,没把后事交代清楚,可怎么办!今儿我是真高兴,比我自己个儿从牢里出来还高兴。你总算有了家底儿了。日后啥也不怕了。”大哥边说边抹泪。
他拽着三爷到前院儿,对已经围做在餐桌上的自己媳妇儿,二弟二弟媳妇儿,还有众多的孙辈们说:“刚刚,老爷子发了话,三爷救家有功,即日起,大后仓药材库归入三弟名下。明儿个就去做了文书画押。”
大伙儿哎呀哎呀地叫好儿!二哥二嫂虽有些嫉妒,但也觉得理所应当,便随着大伙儿哎呀哎呀地叫起好来。
饭后,三爷策马而去。一路上 ,他既兴奋于自己完成了救护林氏全族的重任,也惊喜于爹竟然舍得将那占了本草堂一半命脉的药材库给了自己。但喜悦之间,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或是紧张,那张纸条上写着的“圆明园”,可不是一般的胡同旮旯?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将降大任?刚刚稳妥解决了家里的麻烦事儿,这眼瞅着是要卷入更大的漩涡啊。林老三,你一个庶出不受待见的人,怎么越活越带劲儿了呢。想着想着,三爷的嘴角扬起笑来。他喊了一声“驾”,痛快地飞驰在西什库大街上。
这是格外喜悦的一天,三爷不仅想吃点好的,更想喝点好的。他让伙计绕过胡同,找北边教堂的胖副手过来喝酒。
“让他把那什么今年的新酒带来。”三爷少有地开怀,甚至有点忘形。
很快,胖副手拎着酒瓶子和酒杯走进三爷的后院儿。三爷已经让伙计们支好了桌子,他真是要正正经经地和人喝一顿,决不能坐在炕沿儿上凑活。
“哇,真热闹。”胖副手笑嘻嘻地说。
“你们金先生呢?”三爷问。
“他不会来的。”胖副手说。
“我就知道,所以咱也没请他。”三爷大声笑起来。
“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?”胖副手一边给三爷倒酒一边问。
“高兴!真高兴。”三爷摸摸脑袋。“对了 ,您不介意我把如月接过来吧。”
“您这么高兴,我也不能扫了您的兴。”胖副手耸耸肩说。
三爷嘿嘿笑着,对自己的老伙计嚷嚷:“去把那个如月接过来。”
老伙计问:“哪个如月。”
三爷一下子也愣住了:“嗯,哪个都行。哪个都行。就最近的那个吧。快去快回。”
“哪个?”老伙计不解。
“哎,逗我是吧,那几个如月都可以,随便接一个过来。”三爷心说,若不是百望山太远,应该把美玉接过来。
在这一点上,嘉柔应该好好地骄傲一下。她那么心爱的三爷,在放浪的时候,不会想起她,却想起了美玉,并拿一个青楼之女做了替代。于是,嘉柔胜了这个回合。
三爷一手搂着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楼里请出来的如月,一手跟胖副手笔画这几天自己满京城跑的辛苦和痛快,说这马骑的,把大腿都练粗了。
如月咯咯笑起来。
胖副手不好意思看如月,只能低头吃。三爷意识到自己搂着个娇艳女子在洋和尚面前秀恩爱,实在不妥,便放开她说:“你去里屋等着。”
见如月关好了门,三爷低声和胖副手说:“他很瘦,但没病。”
“谁?”胖副手问。
“里头那位。”
“里头?”胖副手不解。
“宫里头。”三爷说。
“你去宫里头了?”胖副手提高了声调。
三爷示意他小点声儿,“我去给他问诊。”
“啊?你也会看病?”
“这话说得的。我这么多年看药材库,半个大夫。”三爷喝了一口红酒。
“半个大夫给人看病,还是那里头的人!”胖副手也喝了一口红酒。
“哪里头的人,都是人,都有病,都一样!”三爷一副不屑的样子,他是学着自己大哥的样子,说出这样的话。
“什么病?”胖副手追问。
“不说了么,没病!”三爷举着酒杯说。
“我听金先生说,他们在商议,要找一个我们的人,去给他看病呢。”胖副手和三爷咬着耳朵说,生怕里头的如月听到。
三爷皱着眉问:“什么?你们的人?我们这么多大夫,用得着你们的人?”
“你看着吧,八成在百望山九国医馆里找一个人过去。”胖副手干了杯里的酒。
三爷啧啧地,纳闷地发呆。“我们自己大夫看不好么?”三爷执拗起来。
“您别跟我说这些,我不是大夫,也不是东交民巷。我就是一不受待见的意大利神父,哦不,用您的话说,意大利洋和尚。”
“喝酒喝酒。”三爷举起杯。
“喝酒喝酒。”胖副手也举起杯,又一口干了。然后起身说,“我不耽误你,兄弟。我走了。”
三爷笑起来,“让伙计给你点着灯笼回去,路黑。”
“得嘞,您赶紧忙吧。”胖副手头也不回地喊。
良辰美景,佳人美酒,家国大任,这是林老三有生以来,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活出了富家子应有的模样,更是高高站在了那些纨绔子弟想都不敢想的地方。自己不过二十五岁,就和李大人,曾大人,袁大人他们,为伍了。
说不定,顺着这条线上去,真就记载史册里了呢。三爷越想越美,带着笑使劲折腾了一通,然后熟睡在温柔乡的臂弯里。
太阳升起,三爷起床。安排车马送如月回去,自己也准备启程往圆明园。
“如月,你是哪个楼的?”三爷问。
姑娘掂着手里的银子,被这句问话噎着了,“您可真行。我是哪儿的都不知道。我可不是头一次伺候您了。”
三爷笑笑,说:“嗨,你们一个个的,都喜欢叫如月,长得有都跟天仙似的,我脸盲,记不住。”三爷在这样的女子面前,总是玩世不恭的。这与他在正经人面前,是完全颠倒的两副模样。
“我就喜欢您这敞亮劲儿,把话说得清楚,也免了我们姑娘对您动了情。”如月摆楞手里的银子。
“得罪姑娘了,那您是哪儿的到底?”三爷追问。
“行了三爷,相逢何必曾相识,我说了您也记不住。”如月也得意地笑起来。
三爷看着她扭搭扭搭的背影憋不住地哈哈笑出了声,他心说哪个楼可能真记不住,她的脸也不一定能记不住,但是她的屁股和胸倒是挺有特点。
正想着这些没用的,在前面走着的如月转头说了一句:“我也不知道您姓什么。咱们打平了。”说罢,如月摇着手帕消失在门口。
三爷噗嗤笑了出来,也摇摇头,心说这如月还真是与众不同。但三爷心里有根,他是绝不对这类女子动一点心思。这个分寸,本草堂林家三少爷,把控的极好!
高高照着的艳阳,让这个深秋格外暖和。三爷心里也暖暖的,他计划着从圆明园直接去百望山,一是打听昨日胖副手所说,洋大夫是否会去瀛台问诊。二是看看他正经八本的相好,美玉。
大栅栏到圆明园一路的风景,因金黄的银杏树叶,变得甚是迷人。二十五岁的三爷,伴着迷人的美景,一步步走向那个给了他生命存在意义的,终极使命。
圆明园东北门外空无一人,三爷便等了等。可眼瞅太阳下了山,也不见任何人来和自己接应。三爷对自己说,嘚瑟的太早了,空欢喜一场。不过,李公公总不会这样跟我逗闷子啊。自己这么大个子,东北门戳着,来来往往的公公们,看他的眼神各有不同,弄得三爷很不自在。
夜完全黑了,三爷决定放弃,正要上马而去,一个村民装扮的人走到跟前,说:“三爷。”
是李公公的声音。
“李公公?”三爷还是不确定地问。
“三爷,对不住,路上被耽搁了。好不容易混出来。”
看得出来,李公公很疲惫,定是折腾了一天,才得以脱身。
“长话短说,您是不是特喜欢圆明园里头的物件。”李公公问。
“是,能淘换的我都淘换来了。”三爷说着,心想这是打听过自己了。
“有一物,你必定喜欢。”李公公说。
三爷纳闷,心说喜欢的多了,李公公这话什么意思,莫不是要奖我什么好东西?折腾半天就是这事儿,那可真让人失望了。
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,就接着说:“圆明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?”
“那分人,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,有喜欢,”
“长话短说。”李公公急了,打断他。
三爷心说是您跟我这一问一答的,还让我长话短说,“那您说。”三爷有点不耐烦。
“圆明园最好的东西,自然是海晏堂的,”李公公兴奋地话说一半。
“龙首!”二人一起说出这两个字。
“三爷,长话短说,龙首应该就在百望山某处。你要是能找到,那咱们就能成。
“成什么?”三爷问。
“自然是号令天下。”李公公说。
三爷被这句“号令天下”震慑地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行,我得走了,有事儿我会来找你。”李公公转身要走。
“您去哪儿找我?”三爷拉住李公公。
“自然是去大后仓找你拿药啊。”李公公挣脱三爷。
“我是说,我应该去哪儿找您?”三爷问。
“就在这儿等我。”李公公迈开步子要走。
“怎么等?”
“你等三日,就有人来通知我。”李公公边走边说。
拦不住李公公,三爷看着他往南,融入夜里,不见了踪影。
三爷不想站在圆明园的门口多想,那么大个子,太照眼。他上马往北去。这里距离百望山不远,很快就到了 。一路上,三爷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,去接受这不寻常的任务:一是大哥险些丧命,这都是那病人的老娘闹得,若能帮着病人夺回大权,于己于国都是益处;二是这差事无需杀人害命,还很有意思,比单纯的淘换古玩文物和逛青楼有意思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