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谷良友在菏泽地区名气大,八十岁以上的都听说过他,俺小时候听爹提起过。
他一八八一年生,家在巨野县城西南谷庄,兄弟五个,排行老三。家里穷,他十七岁出去当兵,在保定练军时跟冯玉祥一个棚。一个棚十二个人,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一个班。
谷良友比冯玉祥大一岁,一米八的个头,说话声大,性格爽快,还有一身好拳脚。冯玉祥也大个,爱看书,很厚道。
棚里那些人赌博,让冯玉祥到外面站岗;他练毛笔字,他们故意晃桌子;他在灯底下看书,他们嫌他浪费灯油,耽误他们睡觉;他掏钱买灯油,在墙上挖个洞,用布盖上头在里面看书,那些人还找他小脚(注:小毛病)。谷良友实在看不下去,常为冯玉祥打抱不平。
有时候改善伙食,吃面条。那些人一哄声上去,把面条都捞走,轮到冯玉祥,桶里光剩面条汤。再吃面条,谷良友上前一步,先给冯玉祥捞一大碗稠的。他捞完,那些人才敢靠前。
两个人越处越好,结拜了仁兄弟。在俺老家,仁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哩。
三年以后,练军改编成准军,大部分官兵给裁下来,这里面就有谷良友。走的时候,他跟冯玉祥都哭了。
谷良友回到谷庄后,听说冯玉祥的哥哥在曹州府(注:菏泽的旧称)带县队,他投奔过去,有了份差事。
一九〇七年,冯玉祥从奉天来山东参观阅兵,哥哥听说了,派谷良友去济南,接冯玉祥来曹州府住几天。
这次见面,两个人亲热不够。从济南上路,冯玉祥说:“我先跟你回家,看看老娘。”
两个人到谷庄下车,先去谷家堂屋。
冯玉祥给老娘问好后,说:“娘,我给你老磕头。”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上,磕了三个头。
磕完头,两个人到场院里歇着。谷良友拆了一扇门板当桌子,又搬了几块砖头,摞起来当凳子。饭是烙饼卷炒鸡蛋,菜是炒了一碗豆芽,拌了一大碗黄瓜。这是谷家能拿出来的最好饭菜了。
两个人正吃得高兴,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,白头发,白胡子,白褂子,白裤子,叼着烟袋,是谷良友同族的大哥。他特意过来跟冯玉祥拉呱,管冯玉祥叫“冯大人”,坐下来头一句就问:“冯大人,你置多少地了?”
冯玉祥说:“现在咱国家好多地方都让外国人占着,我哪有心思置家产啊?”
老头笑了笑,说:“你到底还是年纪小哇,不知道活着不容易。外国人占这里占那里,和咱有啥关系?俺劝你还是置几顷地,有个三顷五顷地,再好不过了。啥都没有地好,老话说得好:‘有地能治百病。’你是良友的朋友,俺才把实话告诉你,你千万别上人家的当哇。”
冯玉祥问:“要是咱国家亡了,有地有啥用?”
老头说:“为啥没用?谁当皇帝,咱给谁纳粮就中了。”
冯玉祥再没往下说,知道这是好意,老百姓都这么想。
后来,谷良友和五弟谷良民都跟着冯玉祥当兵,打过不少仗。
一九二一年,谷良友跟着冯玉祥打到陕西,他那时候是一团三营营长,团长叫李鸣钟。李鸣钟命令谷良友这个营当预备队,先别上去打。谷良友不听,带着手下人上了战场,打了胜仗。
李鸣钟怪谷良友不听命令,谷良友感觉自己立了特等功,一点儿不服气。
李鸣钟向冯玉祥报告说:“谷良友只听你一个人的,别人谁也管不了,我这个团长怎么当?”
冯玉祥一听,谷良友犯了军中大忌,气得跺脚大喊:“把谷良友拉出去,毙了!”
军官跪下一大片,都为谷良友求情。
冯玉祥说:“今天谁讲情也不行,非把谷良友毙了不可!要是不毙谷良友,我这个旅长也不干了!”
这些人一看,冯玉祥真生气了,只好偷着放了谷良友,让他回老家躲躲。
几天以后,冯玉祥消气了,派人把谷良友叫回来,撤职。
第二年,冯玉祥带着队伍去河南,打的是河南省督军赵倜。谷良友已经调到警卫团当营长,他领着人在炮火里杀了个七进七出,人家装备再好,也怕他这不要命的。冯玉祥总结这次打仗,把谷良友说成了长坂坡的赵子龙,立了大功。
一九三〇年,谷良友回到山东,在韩复榘手下干,是鲁西民团总指挥,驻军菏泽。
有一回,巨野有个人贩盐到了菏泽,他推的小红车子碰到人家房子,人家不让他走,把车和盐都扣下了。实在没办法,他去找谷良友,谷良友管了他一顿饭,又到那家说说,人家把车和盐给放了。
谷良友的媳妇傅氏是个农家女,冯玉祥叫她三嫂,很敬重。当兵的穿鞋磨损快,谷三嫂给丈夫做的铲鞋也有冯玉祥一份。铲鞋底子前边长出来一个尖,翻过来缝到鞋面上,鞋前尖轻易不坏,一双铲鞋顶两双圆头鞋。鞋底都是直底,不分左右脚,两只鞋咋穿都行。
有一回集合训话讲到行军的事,冯玉祥抬起脚来说:“这是谷三嫂做的铲鞋,结实经穿,左右脚还可以替换着穿,行军方便。”用现在的话说,铲鞋太土,要好的农民都不穿,这么大的将军穿铲鞋,当兵的和家属都跟着学。
一九三二年,冯玉祥隐居泰山普照寺,谷良民那时候是二十二师师长,他派出一个团驻泰安,谷家兄弟也常上山看看。
冯玉祥特意捎信,叫谷三嫂给做几床粗布棉被。
做好以后,谷三嫂送到山上,冯玉祥和媳妇李德全都很高兴,留谷三嫂在泰山多住几天,拉拉家常话。
棉被被面是蓝格粗布,里子是白棉布,冯玉祥说:“还是粗布棉被盖上暖和。”
谷家人提起冯玉祥都叫“冯先生”,谷三嫂回家以后说,冯先生在泰山穿一身粗布衣裤,戴的是老头戴的毡帽头子,腰带都是粗布的。他们吃的是粗茶淡饭,白菜炖豆腐,大饼卷炒鸡蛋算是好的了,冯先生也最爱吃。
冯玉祥主张男女平等,妇女剪短发,不裹脚。谷良友两个闺女凤仪和鸾仪都没裹脚,谷三嫂也把自己的脚放开,娘儿仨都剪短发。这些在菏泽和巨野都是新鲜事。
那时候,山东有个老缺(注:土匪)叫刘桂堂,外号刘黑七,经常领人来菏泽,走到哪里杀到哪里。
一九三四年,听说刘黑七到巨野了,谷良友领着部队跑步过来,一心活捉刘黑七。没承想刘黑七跑了,他劳累过度,又上了一股火,勾起旧病,病倒了。
谷良友的病确诊是胃癌晚期。冯玉祥原想让谷良友到北京协和医院动手术,派人送去病历。医院一看病历,已经晚期,不愿接受这手术。
谷良友在济南手术以后,不到一个月去世了,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九。
第二天早晨,冯玉祥从泰山赶到医院,放声痛哭。哭完,他去省**跟韩复榘商量丧事,成立了治丧委员会。
几天以后,追悼会在济南市**大院里开,冯玉祥自己写的祭文,念了十多分钟,在场很多人听了掉泪。他写的挽联也挂在会场,上联是:“想当初咱们同心同德同革命音容俱在”;下联是:“看今朝你先生先死先超生浩气长存”。
开完追悼会,起灵到车站,运回巨野下葬,军官轮流抬棺,送殡的好几千人,前面还有部队仪仗队。冯玉祥跟韩复榘说:“我们百年以后,怕是没有这样的待遇了。”
日本人开战以后,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家属先去武汉,后去重庆,谷良民一家也跟着去了重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