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案桌前,二人坐了下来,李小纯说着来由,唐牧依旧是目不转睛盯着黑猫。

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,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,这还得说回古镇去——

六里地最初是赶庙会的地方,生意兴隆,十里繁华,十里八村统统来此,汇集了一帮传统的街头艺人,他们不用纳税,不用开店。卖的是艺术,收的是赏钱。

“有钱的碰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!”从这个意义上说,李小纯和唐牧都是这类人。

卖艺卖的无非是吹拉弹唱、魔术杂技,一个月前,是二月十九,赶观音洞,正逢庙会,六里地古镇人头攒动,其中就来了一对瞎子老夫妇。

以前的瞎子,一般有两种职业:曲艺或算命,偶尔有几次表演盲人摸象,习得个按摩手法也会来个“瞎子乱摸”,但效果都不是很好。

曲艺包括时调小曲、著名唱段、长篇评弹等,曲艺者携带三弦或二胡,于人多的集市收些赏钱;算命者,算命包括批八字、看相算卦、合婚嫁娶、细批流年,消灾延寿等。对于算命来说,瞎子是主力军,提着招牌树,戴着圆顶帽,太阳穴还贴着狗屁药,这就是一般术士的打扮。

他们走街串巷,敲小锣,锣名“报君知”。人们相信瞎子,因为大家认为,瞎子看不见,只凭一个生辰八字,就可以判断吉凶、断定生死,实在是神奇,这样的人一看就是高手啊,家里几口人,几只鸡都给你理的明明白白。

这些老瞎子往地上一坐:“父老乡亲,今天初到贵宝地,不为挣钱,为交朋友,传传师傅的道行……”往往都是到了关键时刻来一句“师傅要收香火……”

这些瞎子各有说辞,全是按照江湖秘本《英耀篇》、《军马篇》、《扎飞篇》、《阿宝篇》中的套路练习口诀,背得滚瓜烂熟,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,能炸能骗,口才不比唐牧差。

批八字的会唱:“人凭大运树凭根,花等来年草等春,先讲年来后讲月,日辰时上好细分,年看祖上贫与贱,月上兄弟定疏亲,日辰专讲夫妻局,时上高低定子孙……”这种方式在江湖上称为“柳条巾”。

算命也追求进步,有的不瞎就自己画卡牌,什么龙凤虎蛇,锅碗瓢盆随便画一通,说的天花乱坠,只要有张嘴,能说会道的嘴,马上变成骗人的鬼。

看相的则是这样说:“看相是君子,流年顺其行,男左女右各分成,男的论八卦,女的看五行,男女看相不相同,五官端正出富贵,五官偏了出贫寒……”

要是换做算卦的,那又不同了:“小小卦盒三寸三,摇三摇来掂三掂,你摇卦象我来翻,翻出坏来你别恼,翻出好来别喜欢……”

然而,来到六里地的这对瞎子老夫妇却不是干这行的,人家卖艺的。

老夫妇二人眼皮塔拉,脸上全无半点血色,干瘪的脸,像极了猫脸老太太,生得是一幅阴沉之面,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,看着叫人心生恐惧。

瞎老汉瓜子脸,脸如柳木,皮瘦肉紧,下巴留有三寸白须,穿着黑色老式布衣,裤腿处打着青色的补丁,手持一把二胡。瞎老奶圆盘脸,白面朝天,银发高盘,配黑色耳坠,插碧色长簪,抱一把秦琴,穿着和男的无异。

从二人着装,即可否定是算命的,这样的算命先生,谁敢请?二人来六里地干什么?全身黑,同花顺,上了大路还很酷!

他两往街上一走,把半截孩童吓得鬼哭狼嚎,哭爹喊娘,伊利哇啦没完没了。

瞎子夫妇径直来到六里地两条青石大街的交叉口,于南边找了快空地坐定了,将二胡、秦琴取到怀中,轻轻弹了三下,要开始表演了。

这时候,街口围满了人群,好奇啊,古镇来了新玩意,这不得看看吗?二人靠墙而坐,风都吹不进来,口哨声、嚣叫声、议论声炸成了一锅粥。

瞎老汉干咳了几声,示意安静,这叫做“定场”。

吱吱吱,呀呀呀,二胡秦琴拨了起来,二人唱的是江南弋阳腔,男的拉二胡,女的弹秦琴,同时唱道:“情呀惆怅,意凄凉呀,鸳鸯枕冷怜锦帐,巫云锁断翡翠衾寒……”

又听得女的道:“心又喜,心又慌,何幸今宵令我郎……”唱得围观者一片喝彩。六里地的人爱凑热闹,一听得哪里有响动,不前去探个究竟,哪肯罢休?原来这对凶神恶煞是艺人,大家纷纷放了心,之前哇哇啼哭的孩子也不哭了,坐在大人头顶看,笑得合不拢嘴。

不多时,青石街面上人满为患,熙熙攘攘,一片嘈杂,只留下瞎子脚跟前的一小片空地。

卖艺的瞎子唱起《流浪天涯歌》,唱得声情并茂,引发围观者许多唏嘘声。只听得他唱道:“边个好心哩,搭救我呢个念招儿呀,福心更善心,全靠这个吃饭呀,救苦又救贫呀……”他两边唱边痛哭流涕,时不时将眼皮翻起,以便大家看到夫妻原是“念招儿”(没有眼珠的瞎子)。

这围观的人群中,就有李小纯,他人高马大,挤在了第一排,正对着瞎子夫妇。听得瞎子这么一唱,浑身发颤,满身不得劲。

再看见瞎老汉的两个眼洞空空如也,如同骷髅,心底暗道:妈妈呀,居然这般可怜,真是活遭罪呐。

“行行好呀,情呀惆怅,意凄凉呀,枕冷鸳鸯怜锦帐,巫云锁断翡翠衾寒……”瞎子唱了起来,嗓音沙哑,带着几许哭腔,不时地停下手中的乐器,用手背擦拭紧闭的双眼。

若是唐牧在此:“哎呀呀,瞅瞅这演技,跟我没得比!”

围观群众纷纷解囊,李小纯按耐不住了,把钱袋子掏出,拿了底朝天,要上前打赏,就在这时,瞎老汉的怀中冷不丁,跳出一直油亮的黑猫。

“豹子!”

李小纯一声怪叫,连连后退,谁想到,身后尽是满满的人群,围得风雨不透,根本无法退缩。眼睁睁看黑猫窜到自己脚下,吓得李小纯面色煞白,当众发抖起来。

看热闹的居民哄笑起来:“哈哈哈哈,李小纯,你是不是被驴踢了,分不清豹子和家猫?还是丢了影子,人傻了!”

黑猫像是知道李小纯一般,抱住他的脚脖子,就像见到自己的主人,眼珠子叽里咕噜打转,不时发出“喵……喵……”的叫声,伸出舌头,在李小纯面前卖萌装憨,小脑袋左右呼噜呼噜的摇摆,还用头蹭李小纯,煞是可爱。

他长抒一气,脸色一红,心说:黑豹子,你可把我吓惨了。?

古有白蛇报恩惊世骇俗的情缘传说。黑猫突如其来的亲昵,着实叫李小纯这乡野野汉子,眉头打结,不知所措,见黑猫并不挠人,喵喵作叫,猫爪朝着自己作揖。先前的惊吓烟消云散,瞬间觉得这黑猫有些灵气,再也挪不开双脚,非要瞎子开个卖价。

看来这汉子要养宠物了。

养猫乃高尚情趣,多系亲朋间互相赠送,以为礼品。卖猫、卖狗自古就被视为破产的象征,一般人家决不肯为。瞎子说:“这位小弟,老朽双眼枯瞎,不能见丝毫光亮,走南闯北半辈子,全是仰仗这只老猫,它的老命比老朽的还值钱,卖它!你是在说笑吗?”

此言一出,李小纯心底凉了半截,掏出钱袋,乞求道:“这猫与我有缘,老先生能不能考虑考虑,你想要什么,只要我拿得出,都可以提提!”

瞎子将二胡放下,砸了砸嘴皮,压低声音道:“啧啧,卖是不行滴,你赶紧闪开,别耽搁老朽做生意!”

心有不甘,李小纯看了一眼黑猫,还在抱着自己的脚,噗通一声跪倒在瞎子前面:“老先生,你就开个卖价吧,我自幼喜欢养猫,这黑猫与我有缘,你就开个价吧,可怜可怜我这无影之人吧!”

听到“无影人”,这时周围的群众纷纷起哄:“卖给他,卖给他!”

瞎子将头凑近牙无影,窃窃私语道:“小弟,赶紧滚蛋,不然老朽点你死穴!叫你半身不遂!有影无影我都看不见,对我无用!”

李小纯这人认死理,一根筋,不可罢休,还要求情,瞎子在袖子里给李小纯露了一下手腕,衣袖中是白森森的骨头,拉二胡的手掌就像是套着人皮手套。

这哪里是人,分明就是坟场中爬出的白骨。

李小纯看得后背发凉,不敢说二话,当即退到人群之中,瞎子夫妇又开始了新一轮表演,唱得小腿颤抖,鼻涕都淋出来了。

天色将黑,呜呜啦啦的刮起风来,六里地的庙会提早散了,青石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少,围观瞎子卖艺的人也散去,早前还熙熙攘攘的药市口,现在变得空荡荡的。

瞎子夫妇背上乐器,刚要起身撤退,突然听见耳边说道:“喂,老先生,你的黑猫卖给俺吧!”

“又是你!还没走呀!”瞎老汉雪白的脸皮顿时一皱,显得很不高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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