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须臾之间,铁鹤道人的剑招已然大变,原本迅捷凌厉,连延不绝的道家剑法忽而化绵为圈,回转进退竟隐隐藏了胡旋之意。
大食弯刃用在纯阳武功上本来刀势不畅,如今换了这套圆砍环劈的路数,反倒比用剑多了几层威力。孙恩一个不留心,浑圆的刀锋已经绕过生铁剑,鬼魅一般欺进巨人腰下。
长生人一惊之下被逼得连退几步,倒提生铁剑护住中盘,周问鹤却身形一矮,刀势如风扫秋叶,绵密不绝地朝孙恩下三路攻去。“五拍泠泠兮意弥深,六拍悲来兮欲罢弹”,只是眨眼功夫,道人步流身转已经连出两拍,几乎每一击手上的弯刀都能恰巧避过生铁剑的格挡,孙恩的脚步越来越凌乱,最后一个踉跄,直接从砲台上跌了下去。
趴在砲下的薛团如逢大赦,也不等周问鹤提醒,他一骨碌钻了出来,开始查检基座。昏暗中,那张孩子似的脸不停变换着表情,状况比他想得要稍微严重一点,高镇把一根承重骨弄断了,而眼下,要跑回自己房间拿工具与替换品显然也不现实。前任火长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芒,没关系,他是薛团,他总能想到办法。
“歪门邪道,你这也能算玄门武功?”孙恩在甲板上坐起身,刚才的一跌不巧磕到了眼睛,他现在看什么都有模糊的光晕。
周问鹤仗刀立在砲台边缘,这回,轮到他俯视这位死神了:“创出这套剑法的是道士,教我这套剑法的也是道士,凭什么不算玄门武功?还有,人家可是三清正宗,前辈从疯道人那里学来的这点野狐禅,怕是没法跟人家比。”
每个人都有弱点,孙恩在海上欠下的血债不可斗量,可他从来没有感到过愧疚,内心深处让他惴惴不安的隐痛只有一条:他修的道来路不明。
即使他已经长生不死,即使海洋对他的红船犹如无人之境,即使他把尹喜的金印吞下肚子,老君的灵符纹在身上,但是他没法证明疯子杜灵传他的道是真的,是从太上一脉相承下来的。他在海上开坛,在狂风暴雨中讲经,长生人们表面上听得心悦诚服,但是私下里他自己也知道,他的道能盛行四海仅仅是因为没有竞争者。
所以,铁鹤道人这句普普通通的奚落才会如此刺耳,刺耳得让长生人暴跳如雷,“小娃娃少给我信口雌黄,且看……”他翻身正欲站起,忽然面色大变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谁能想到这么一张恐怖的怪脸上,竟然也会浮现出惊骇的表情,他抬起头,不敢置信般看着周问鹤,原来那光晕不是他眼睛的问题。道人身侧,开屏一样绽出漫天白虹,他弯刀在手,好似站在自银河泻落而下的光瀑之中。
“前辈,你掉了东西了。”铁鹤道人冷冷一笑,抬起了手中的雾灯。
“把它还我!”
“前辈在说笑话,我既已拿到,又怎么可能再还给你。”
“愚蠢的小娃娃,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!”
“前辈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?”周问鹤忽然语气里带着冷酷,“我想你说对了。”
薛团猛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,不祥的预感电流一般窜过火长脑海,他抬起头望向铁鹤道人,白芒细针一样扎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
还未等薛团做出反应,道人已经一刀劈开了独孤元应脆朽的头颅,一枚拳头大的白丹从它空洞的脑腔内滚出来,散射着光芒与热气掉落在地上。
白丹落地的敲击声被孙恩的惊叫完全盖过,“长生人,抢回海丹!”他忙不迭下令,紧接着才发现,甲板上战局几乎已经结束,巨人只剩下三两个人还在负隅顽抗。
桅杆顶上又是一串尖锐的嘶笑,陷入自己世界的纲首孩子兀自骂个不停:
“我告诉过你们!没有人可以对不起我!你们都要死,活下来的只可能是我!我独孤元应是七海之王……薛团”他忽然转过头,但是面朝的方向并不是砲台,事实上,他是在对着海面说话,“你以为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看不见吗?你以为你从我那儿偷的东西我不知道吗?最后你还不是死了!你这个哑巴!怪胎!我早就不该留下你!我该让你跟那艘船一起喂鱼!”
火长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,并没有找到独孤元应,他露出被狗咬了一样的嫌恶表情,狠狠吐了口口水,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。
孙恩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,从雾中出来之后,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跟他的预判不同,他在海上劫掠三百年了,他实在是很不习惯看到反抗。
“独孤元应说得对,前辈。”周问鹤撕下一片衣角裹住白丹,将它攥进手里,“你根本不是死神,你不过是一件冲进海里的垃圾,与陆地脱节,被世界遗忘,只能在空荡荡的海中自欺欺人。”
“我是自欺欺人吗?也许吧……但有一点,我还是比你清楚……你们对这片海洋,一无所知!”孙恩猛然生铁剑一抖,剑势有如海啸四面八方朝周问鹤卷来,“把东西给我!你要惹上大麻烦了知道吗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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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长生人的头颅从事头的舱内翻滚了出来,撞在了伏地痛哭的赵登儿身上,后者发出一阵哀嚎,身体蜷缩得更紧了。
哥舒雅随着人头从舱房内走出,好似洗了一次血浴的恶鬼。他身上又多了几十条伤口,但是此时此刻,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气血不足的病人。
直库把一张海图扔在事头前方的甲板上:“你干的好事!”
赵登儿没有抬头去看,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,口中念念有词,不知是在诵经,还是在讨饶。
“怎么了?”薄罗圭擦拭着弯刀走到直库身边,弯腰拾起地上的海图,“上面怎么有个羊头**男?诶?我认识它!”
“天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!我们就位于它手指的地方,这混账偷偷摸摸把船开到这里,说!你想干什么!”
赵登儿没有回答,他还是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,“算了吧,逼也没有用,他现在估计连话都不会说了。”大食人拍拍哥舒雅的肩。后者知道薄罗圭所言有理,恼怒地瞪了赵登儿一眼,便抬脚像是跨过一滩烂泥一样跨过了事头。
“薄先生,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?”走出几步后,突厥人指着海图忽然问。
“你说**男啊,那是羊头佛,和博山一样是蟾廷的一个化身,《异客图》里提到过,它驾着木船孤身从海上而来,登岸的时间地点都被后世人从经卷上抹去了,学者们都相信,它的登陆的那块古老土地,已经成了天下最不祥的所在之一。”
“哼,原来是个妖怪,”直库不屑道。
“哥舒兄弟很不以为然啊。”
“我们堂堂海上儿郎,自当昂首挺胸搏风逐浪,如此,天地之广,也没有我们到不了的地方。哪可以把性命托付给这些不知所谓的魑魅魍魉。”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有些意气难平:“这件事结束后,决不能放过姓赵的。”
薄罗圭温言安抚道:“自会如此,我们要问清楚,他带这张海图上船是不是早有预谋,他与蟾廷究竟有什么……哥舒兄弟,你怎么了?”
突厥人怔怔站定,脸上全是不妥之色,像是忽而在足下看到了万丈深渊。上船后第一次,薄罗圭在这汉子脸上看到了惊恐。
“哥舒……”
“这张海图……”直库双眼直勾勾看着甲板,声音之小有如蚊蚋,“不是赵登儿带上船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