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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
春日的夜晚比寒冬还冷。白天化开的泥水开始结冰,柔软的泥土变得又冷又硬。晚风吹过时割得马代奥脸颊发疼,头皮也发麻了。
等了许久,那队白衣士兵出现时,马代奥定睛望着,天色渐暗,待对方走进百米范围内他才确定自己见到的领队人是罗纳尔多。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星期,他终于等到他了。
“阁下!”
他骑着马跑去,皇马的队伍停下来,罗纳尔多拉住缰绳。
“阁下,是我,巴萨的马代奥·梅西,我能和您单独说句话吗?”
“关于什么?”罗纳尔多问。
“克里斯。”马代奥吐出那个名字。罗纳尔多防备的面孔仍旧没有表情,他示意队伍向前。
“将军?”侍从问了一声。
“一会儿我会跟上,你们在一旁等我。”罗纳尔多说道。
两个侍从带着一小队人马走到他们身后十几米之外的地方,皇马的军队继续前进。马代奥和罗纳尔多骑马向一旁走了几步,马代奥率先拉住缰绳,刚一停下,他就说道:“忽然拦下您是我太冒昧,但我对安德烈做的事很抱歉,希望能亲自向您道歉。这件事是他不好,也有我的错,如果那天我陪着他,或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。我很担心克里斯,他救过我的命……他还好吗?伤得严重吗?”
最初见到他时罗纳尔多内心满是怒气和冷酷。梅西的一个孩子伤了克里斯,他的另一个孩子又忽然在这里出现,如果不是因为两国外交和他们彼此将军和副将的身份限制,罗纳尔多不会停下马,不会理他。但一旦与马代奥交谈,一旦他开口说话,罗纳尔多立刻发现他活脱脱是里奥的另一个翻版,一个更加温和、谦逊的里奥,他太年轻,没有习惯种种伪装或沾染上政客的浮华做派,眉眼又与里奥过分相似。
“他的脸被整个割破了,剑划穿了口腔,现在不能吃饭、不能说话。”
马代奥呆了一秒,脸上的肌肉也僵了。
“我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,他要多久才能恢复好?”
“可能要三个月。”
他开始着急了。罗纳尔多看到马代奥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,他是真的为克里斯担心。
过了几秒他垂头说道:“我真的很抱歉,我为安德烈向你们道歉,他做事不加考虑,给你们添麻烦了,我希望克里斯能好起来,他救过我两次,我绝不想伤害他。”
若是在二十年前,罗纳尔多会反问他为什么会这样确定,他们是敌对双方,迟早要挥刀相向,他能说出这样的话,要么是天真,要么是虚伪。在战场上,后者对生存更为有利,但这时的马代奥说的是实话,他只是在抛却国家立场时过于天真,过于真诚——他们还真是兄弟,克里斯也有这样的毛病。
“谢谢你,我会转告他。”罗纳尔多答道。
“请别走,”罗纳尔多刚要拽动缰绳,那心急的年轻人立刻叫住他,“我为克里斯带了一件东西,能麻烦您带给他吗?这算不得是礼物,但这是我非常看重的东西,希望他收到之后能知道我对此很抱歉,并且期望他赶快好起来。”
马代奥拿出一个黑色的袋子,罗纳尔多接过来,里面的东西很重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是一小块盔甲,穿在大盔甲里面,这个很轻,是纯金打造的,比普通盔甲更能挡住刀刃,但并不是什么东西都穿不透……这是我最珍视的一件东西,”他匆匆补充道,“我挑了最好的给克里斯,不是随便找来的礼物。”
“你知道这会增加他在战场上打败你们的几率吧?”罗纳尔多问,“而且我们仍旧是敌人,这不会有什么改变。”
“我知道,但我不想那么多。他救了我的命,我不能假装这件事没发生。”
罗纳尔多拎着那沉甸甸的袋子,马代奥坦率地望着他。
“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必要的事。”罗纳尔多说。
“我不想空着手来见您,满嘴空话地对您说我关心克里斯的伤势,除了几句好听话之外什么都没有。”马代奥说,他向罗纳尔多笑了。
“你不是第一天在这里等我吧?”罗纳尔多问。
马代奥摇摇头:“我等了一个星期,但一直是其他人带兵,我想听您告诉我克里斯到底伤势如何,也想亲自对您道歉。”
他果真还太年轻,还在做这些无用的事。
“我会转告克里斯的。”罗纳尔多牵动缰绳,掉转马匹。
“再见!”马代奥在他身后清脆地喊道。
他们的孩子们,他和梅西的孩子,都是从什么地方继承来的这些天真和固执?
回去的路上罗纳尔多想起最近克里斯的变化。他不能说话,心绪像是比以前更消沉,却仿佛也对什么事比从前更确定了。
回到营地,罗纳尔多把马代奥的礼物交给克里斯。克里斯在房中看书,炉火烧得正旺,他被包扎的右侧脸颊靠着炉火那一端。
走进房间后,罗纳尔多告诉儿子自己碰见了马代奥。他每天都在交界处等,等上一个星期只为见自己一面,他替安德烈道歉,并给了克里斯一份礼物。
“他说不想只口头说抱歉、什么表示也没有,还说这个是他很珍视的东西。”
克里斯没有表情,听父亲说话时一边接过袋子打开。一片金色铠甲被包裹在羊绒中,父子两人都久经沙场,但谁都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物件。盔甲很薄,但抵御刀剑都不在话下,如果是远处射来的箭倒很难支撑住。这样的东西做工精致,一看就知道费时费力,更要耗费不少金钱。
克里斯打量着盔甲,仔仔细细摸了一遍,装回到袋子里,用笔在纸上写到:“我不想要,我会让侍从收起来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。”写完后他抬头询问地望着罗纳尔多,后者点点头:“你怎么决定就怎么做吧。”
他拉响铃,叫来侍从,侍从把东西收好后离开了。克里斯手边放着书,眼睛还在看罗纳尔多。
“你不喜欢?”罗纳尔多在他身旁坐下。
“我烦透了和他们扯上关系。”克里斯在纸上写道,然后把纸团丢进火中。
“但他们提醒了我,我想给你做一副这样的盔甲,穿在里面,尽量做得轻便些,”罗纳尔多说道,“以前竟然没想到……谁会想到用黄金做盔甲呢?巴萨人竟然能琢磨出这些,你想要吗?我让人做一副,和他们无关。我会让人做的更精致些,在保持动作灵活的前提下还能保护你的安全。我不能总是看着你受伤。”罗纳尔多说。
克里斯点点头。这时小狼在门外刨起了门板,守卫打开门把它放进来,它在罗纳尔多身上扑了几下,然后趴到克里斯脚边。
说过了马代奥,罗纳尔多对儿子提起他早上收到的信。下个月他和克里斯要一起回都城,卡西让他们回去休息,他会派其他人过来,暂时不准备开战,两人不必都守在边疆。卡西听说克里斯受伤,为此重责了卢卡斯,并说让克里斯一定要回去,不要找借口留在军营。都城会有更好的治疗,而且罗纳尔多也想让儿子好好休息一段时间。
克里斯对回都城并没表现出多少热情。他一直不喜欢马德里,对他来说军营的生活要舒心多了。而一回到都城就要被迫和许多人打交道,做很多无用功,说上许多无用的话,平白无故浪费时间精力。父亲还说这次回去也有接风宴,但他们根本没打胜仗,又没有获得任何功绩,还接什么风呢,不过是卡西想要稳定军心、不想让自己因为这次受委屈降低战斗的积极性罢了。克里斯并非不明事理,他知道若是说得不那么功利,这些都是卡西确实器重自己的表现,但克里斯也确实不在乎这些。
“你不能总是躲着人,”见到克里斯对回马德里热情不高,罗纳尔多劝道,“我们不会一辈子打仗,你能适应在边疆的生活,我很高兴,但你也应该习惯都城的日子,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了,你总会在都城成家立业。”
这一次克里斯笑了:“您真这么认为?”他在纸上写,“您也‘成家立业’、孩子都这么大了,您不还是在战场上?”
罗纳尔多嗔怪地看了他一眼,但还是笑了:“不管发生什么,总是要期盼最好的。你总不能期盼一辈子都在战场上拼命。”
“我更想要那样的生活。那让我觉得简单。我不喜欢复杂的东西。”克里斯写道。
“没有什么东西复杂。只要你去做了,会发现所有事都差不多。”罗纳尔多说着,捋了下克里斯的头发:“你该剪剪头发了,都城里的姑娘们可不会喜欢你现在的模样。”
克里斯指了下脸,示意父亲都城里的人有更多要在意的东西,可不仅是头发。
“一条疤不会影响什么,你还是很好看,人是所有人的焦点,不会有人说三道四。”
是否有人会说三道四,克里斯不清楚。但他确定的是人们都会看着他。
医生宣布可以不再包扎的那天,克里斯还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看了看镜中的自己。这不仅仅是“一条伤疤”而已,缝针的痕迹还没消失,伤口也没有完全愈合,他的右脸像贴着一条黑红色的蜈蚣一样。他对自己的容貌很少在意,但这道伤疤无疑让他看清了许多事:有着这样一张面孔,他还能期盼什么呢?
他终于变成了敌人所说的怪物,冷血,残暴,缺乏畏惧之心。这很符合他的身份,伤疤和没有感情的眼睛,就好像他是天生的暴君。
如此一来,人们会对他抱有更少的期待。或许还有怜悯。这让克里斯感觉好笑。他从小就是大家厌恶和避之不及的那个,现在竟然会有人怜悯他。他是战场上的英雄,他带着勋章,脸上挂彩,正是英雄的模样,可脸上的伤疤却不是战争的杰作,而是一个任性的皇子和一个心狠手辣的异国太子——他们所有人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?
克里斯在回到都城后按时去参加宴会了。接风宴在黄昏之前举行,在太阳还未落山时,踩着斜阳的金色碎屑,克里斯踏上皇宫的长毯,军队在两侧列兵,庄严肃穆地注视他们的副将走过,仿佛他是唯一的英雄,仿佛他是唯一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的人。克里斯从众人的目光中走过,感觉依旧站在军营的小山中,在桑托斯的墓地前。又是同样的画面,花朵纸屑,人群的喧闹呼喊,夕阳暖热,照在克里斯心头如冰般包裹着他。他不会骄傲,从不自负,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,他一个人打不下皇马的江山,他的战士们和他一起,他们被埋在里斯本和巴萨边境的陌生土地中,他们的肢体残缺,被蛆虫蚕食,自己走在欢呼和赞美声中,但这一切都不属于他。只有那片生长着稀疏树木的安静山林,那才是他归属的地方。
与意料之中的一样,卡西对他大加赞赏,在宴席上让他坐在自己手边,连他的孩子们都没有这样的待遇。马丁知道母亲是要让克里斯安心为皇马效忠,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不满。整顿饭他都望着阿尔芭,心里却在想着怎么把克里斯和萨洛梅安排到一起,让克里斯牢牢抓住萨洛梅,这样罗德里格斯家也会站在自己身后。
宴会后克里斯百无聊赖地和人们周旋。幸好他可以用脸上伤口未愈作为借口,他不用说很多,听了他们的话,只需点头或微笑即可,无论对方是大臣还是贵族子弟。
过了半个晚上,马丁终于把萨洛梅送到克里斯面前了。克里斯忍着不要向马丁翻白眼,萨洛梅个头像十六七岁了,但还是孩子的模样,笑容天真,眼神青涩。
“你不应该来向克里斯感谢他保卫了我们的国家吗?”
萨洛梅有些不好意思,她从没和克里斯说过话,她拿了一杯酒给克里斯,克里斯接过来,顺便给马丁一个让他赶快闪开的眼神。马丁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,然后就笑着去找阿尔芭了。
“你不用说什么,”克里斯说,“太尴尬了,说不出口,我知道。”
“不,”萨洛梅郑重地望着他,红扑扑地脸上有种幼稚的热情,“我确实很感谢你保卫了我们的国家不受巴萨的袭击。”
上帝作证,是我们在侵略巴萨啊。皇马对自己的孩子们都是怎么解释战争的?
“谢谢你,”克里斯说,“你不必陪着我,去找朋友们吧。”
萨洛梅脸颊红红的,听了他的话如释重负,和他客套几句后离开了,她回到几个女孩身边,克里斯已经认不出那些都是谁家的孩子了。
直到她离开,克里斯才仔细回味起自己刚刚见到了什么。马丁说的对,整个皇马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孩。萨洛梅梳着打卷的棕色长发,眼睛闪亮如星辰,脸颊圆润,鼻子和嘴巴的形状像画中的人物一样优美,克里斯没见过更美的人。看着萨洛梅走远,克里斯只希望马丁的计划或糟糕设想都不要成真,克里斯不希望她落入任何一场政治婚姻中,也不要被哪个纨绔子弟随随便便对待,当然更不能和自己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在一起,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。
“保卫国家”?虽听起来荒诞可笑,但这主意不错。与其把萨洛梅这样天真美丽的女孩骗到手、假装自己陷入爱河、并与她组建家庭、欺骗她一生,还不如孤身一人重回边境,“保卫国家”也好,为国家侵略也好,皇马如何下命令他就如何行事。没有选择反而更简单。
“我的克里斯——”
转过身去,克里斯终于见到一个真正想见的人。科恩特朗张开双臂拥抱了他,克里斯记得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抱自己的,在里斯本最初的记忆中,除了父亲之外,科恩特朗是哄他最多的人,他在父亲练兵时抱着自己去散心,和他一起骑马,还陪他练剑,有时更会耐心地下厨做糕点给他。
“真高兴见到你。”克里斯拥抱了他。
“我可不高兴,看看你啊,”科恩特朗打量着他脸上的伤疤,“你爸打了一辈子仗也没在脸上留疤,好不容易罗纳尔多家的孩子长得都挺好看,你倒好,刚二十就变成这样,什么时候能痊愈?”
“还要再过上两个月,”克里斯答道,“也没有什么痊愈不痊愈了,不过是疤痕颜色浅一点。”
“总是这种黑红色也太吓人了,”科恩特朗说,“等你脸上伤疤好些,说不定能派个好差事给你。”
“比打仗送命还好的差事?”克里斯笑道。
“和那差不多,说不定也要送命,”科恩特朗笑道,“但我有比送命更轻松的事要问你,”他把克里斯带到一旁,“我听到有趣的传闻,据说你要和你爸一样了?”
“哪方面?”
“孤家寡人一辈子这方面,”科恩特朗说,“他说你不想结婚。”
他们站在一扇高大的窗户旁,周围没有其他人。克里斯说道:“我以为您会理解我不想结婚的心情。”
“我已经是等着女儿出嫁的人了,怎么会理解你们稀奇古怪的心情?”科恩特朗问,“我一直喜欢你,或许是少数几个真正期盼你幸福的人之一,我希望看到你组成家庭。”
“为此我父亲派你来游说我?”克里斯笑道,以此遮掩科恩特朗那句“少数几个真正期盼你幸福的人”给他带来的冲击。他为此感激,心中酸涩。
科恩特朗摇摇头:“不不不,你和你父亲一个样,他在恋爱中没得到好处,但他得到了你,为此觉得就足够了。不要爱情也不要婚姻,你比他更糟糕,你连孩子都不想要——考虑到你的身份,是这样吧?”
克里斯不介意他说出最后那句话,科恩特朗也是少数说出这句话但自己并不介意的人了。无论战场还是朝廷,科恩特朗都不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份子,但他善于观察,句句都戳进克里斯心里。
“我确实没有这方面打算。”
“你现在年纪还小,刚二十,”科恩特朗问,“我不是催着你一定要恋爱还是要孩子,但是希望你能考虑这件事,不要把所有可能性都封死。我和你父亲一样希望看见你幸福,你父亲怎么想我不知道,但我想看到你也在某天抱着一个婴儿,就像我看见你父亲抱着刚出生的你一样,他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,比你还青涩,他抱着不足胳膊长的襁褓骑在马上,比打了胜仗还意气风发,像是有了全世界的珍宝。”
克里斯感觉自己再无法同他交谈了。科恩特朗的话不长,但总能让人心中一颤。
“我希望你有这么个想法,不用马上实施,埋在心里就好,等到五六年之后再考虑,不要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。”
克里斯沉默几秒,留出足够礼貌的时间后答道:“可我现在真认为这不可能。”
“你八岁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一辈子离不开那只小马玩具。”科恩特朗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并笑了。
克里斯立刻想起那枚陪伴自己多年的玩具。它在一场堪称惨烈的“暴动”中被拆得支离破碎,伴随着许多肠穿肚烂小鱼在沙土中被踩死的悲剧。但那出悲剧很快就淡了色彩,因为在那之后他见到了母亲,在十岁那一年,在母亲的婚礼上。
“您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,”克里斯又抱住科恩特朗。短短几分钟的谈话,他的话语几次触动内心,“我会考虑的,我答应您。”他轻声说道,温柔地撒谎。
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克里斯答道。
科恩特朗将信将疑,但克里斯的笑容打散了他的疑虑。在几秒钟之间克里斯想象了自己抱着一个孩子的画面,但那场景并没带来满足和幸福,他只感到恐怖。私生子的孩子。
伤口愈合,继而结痂,硬皮脱落,缝针的痕迹淡去,薄薄的类似皮肤的东西长了出来,但那永远不会是和脸颊上其他部分相同的皮肤。即使愈合,克里斯脸上仍旧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疤,又宽又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