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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玉儿!”
玉纤阿步下台阶, 风撩长摆,衣袂如皱掠发。她跟随泉安急急而走,转过影壁时, 听到身后郎君的唤声。玉纤阿驻足回头, 见范翕坐在那方廊下的石栏上, 双臂撑在栏杆上向她望来。黄昏时刻,灯笼铁马撞击叮当, 他坐在那处, 白袍玉容, 如雪堆成的精致美人一般。
范翕对她说“忙完了就回来。”
墙头扎入一束桃红,玉纤阿立在桃树下,腰下玉佩瑽琤。她抿唇轻轻一笑,桃花灼灼照得她仙冰玉貌, 嫣然无比。这般可怜可爱, 缥缈又亲近。她对范翕点了下头,范翕眉目便舒展开来, 含笑望着她离开了。
待泉安重新回来这边,范翕已经将那碗药喝完了。药碗丢在旁边,范翕百无聊赖地拄着下巴靠坐在廊柱边。泉安对公子翕说道“确实是王后那边派人找公主宫中人问话,那候在外的侍女神色也如常。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。我打听过, 王后最近经常找公主宫中人问话的。而且王后非常喜欢找玉女问话。”
范翕笑。
他语气又自得, 又奚落, 既像夸玉纤阿, 又像是嫌弃玉纤阿“谁都喜欢找她。谁都喜欢她。”
泉安点头。
是啊, 聪明伶俐,口齿清晰,还貌美非常。这样的美人,在哪里都会混得不错的。
范翕又气哼哼地道“她有什么好?我看她除了貌美,一无是处!”
泉安莞尔。
他现在看出范翕确实分外喜欢玉女,连玉女欺骗他那么大的事,公子气了一阵后,最后都有原谅玉女的倾向。他基本八成确定,他们走的时候,公子一定会向吴王后将玉女讨走。
且看玉女这架势,在他们公子这里,走的分明是盛宠路线啊。
泉安有心巴结一番未来的得宠夫人,便替玉女说话“女郎确实分外惹人怜爱……”
范翕向他望来。
泉安不解,听范翕说“泉安,你自幼跟着我,你是知道我的。我也不瞒你,我是绝不可能允许身边人爱上她的。”
泉安“……”
他顿时哭笑不得,掩面而叹,又非常正经地应了一声,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对玉女有什么心思的。范翕略点了点头,又吩咐他道“去九公主那边打听打听,看到底什么事儿。王后这一日都两遭了。”
先让人来送药,又把人叫走。不正常啊。
竹影婆娑拂下,范翕懒懒趴在石栏上。月明风清,他捂住自己的半颊脸,叹道“可惜我现在不能出门,总觉得错过了许多事。”
泉安道“宫中若有动向,我等自会回报公子的。”
范翕摇了摇头,目有忧色,却没多说了。下属仆从们自然可以打听消息,但他们并不敏感,一些信息看似无关紧要,很容易被他们错过,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。范翕是自己脸上有印子没法出门,不然他并不愿这样整日坐在宫中听人告诉他外面出了什么事……
范翕默想,总觉得有些痕迹不对啊。
王后宫中的女史在白日送药后,傍晚又来了九公主宫中。这一次,女史坐在高处,扫了一圈候在下方的公主侍女们。女史定要亲自见到九公主,公主宫中这边自然拿不出。女史便带她们中几个素日得公主信赖的宫女回王后宫中,向王后回话。
这几个被带走的宫女,自然有玉纤阿。
到王后宫中,隔着珠帘,影影绰绰,听到里面女史轻言细语地向王后回话。待过了一会儿,皇明帐开,彩画斑斓的屏风一重又一重地相连着,玉纤阿这几个宫女被领入王后寝舍中,见眼尽是鲛绡明珠等物,端的是满目琳琅,如入迷宫。
玉纤阿等女入内,帐子便垂下,女官们出去了。几女大气不敢出,抬眼,见往日庄严的吴王后此时散了发,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。
吴王后手拧着眉,非常疲惫地问“妍儿到底去哪里了?为何仍不在宫中?”
几女说不知。
大宫女答“公主往日也喜爱出宫,几日不回也是常有的。奴婢们并不敢问公主。”
“是这样么?!”吴王后语气微厉,看向她们,尤其是看向方才未曾开口的玉纤阿,吴王后甚至点明让玉纤阿说话,“我怎么觉得此事不是这样?妍儿平时不在,你们还能说出点儿线索。这次怎么什么也没有?玉女,你也不知么?”
玉纤阿答“公主自是贪玩些。”
吴王后盯着她美丽的面容许久,忽然冷笑道“若是如此,那她何以发抖?”
她手一指,直指那个被追问了好几次、脸色越来越藏不住心事的大宫女。大宫女见吴王后忽然指向自己,她吓了一跳,承受不住压力,噗通跪了地。她一跪,其他宫女们跟着无措跪下。如今站着的,就只剩玉纤阿一人了。
玉纤阿回头望了眼那个被吴王后气势吓住的大宫女,她盯此女一瞬,便猜到此女是知道九公主去向的。
果然在吴王后的严厉目光下,大宫女颤颤地招了“公主离开了,她跟着郎中令走了,想来不会回宫了。公主说,她不愿做牺牲品……”
吴王后沉默,她手扶住额,向后跌坐。一瞬间,灯火照在她面上,她老了十岁不止。吴王后闭目,颤声“果然如此。我就猜如此,我就怕如此……她果真就这样走了……”
吴王后语气微涩“她连我也不告诉一声……她可有带走什么?”
大宫女怯怯说公主怕人起疑,什么也没有带走。
吴王后目中便有了泪意“我儿自幼锦衣玉食,天真单纯。她可真傻!她如何能在外面活下去,民间哪有她以为的那般好……都怪她父王一直逼她,才将她逼到这地步。她倒是走了,身上身无分文,也不知会如何。会不会挨饿,会不会被人骗,会不会没地儿睡。我的傻妍儿……”
玉纤阿盯着王后,看王后掩面落泪。原本以为公主走了,王后会大发雷霆,现在听王后担忧公主在宫外的生活,从一食一宿担忧到方方面面……玉纤阿怔住,因公主总是抱怨自己在吴宫是透明人,谁也不爱她,谁也不关心她。公主一直觉得自己的父王拿她当工具,母后与她生疏无比,姐姐兄长们又比她大好多。
九公主一直分外寂寞。可是公主不知道,王后是关心她的。
作为一个母亲,女儿做出逃婚这样的大事,吴王后首先担心的是女儿在宫外如何生活……玉纤阿心里发怔,有些被王后的感情所触动。她手握了下自己的玉佩,有些失神地想若自己的父母还活着,不知他们可曾如吴王后担忧公主这样担忧过自己……不,她不必多想。她哪里有公主那样的运气呢。
连逃婚都不被责。
吴王后擦了眼中的泪,神色重新镇定下来,吩咐这几位宫女“将事情从头说来。”
其实这几个宫女,只有大宫女是真正知晓九公主如何的。玉纤阿也不过是自己猜的,奚妍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打算。那大宫女慌乱地向王后和盘托出,就怯怯地抬眼,问“王后,奴婢们……都会死吧?”
吴王后淡声“弄丢了公主,你们觉得呢?”
一时间,所有人都慌了,全都磕头求饶。那大宫女倒是坚定,或许她是早有这个预料,眼下不过是脸色雪白些,却是没求饶。其他宫女则哭成了泪人,万万没想到无妄之罪落到了自己身上。玉纤阿观察她们一二,见吴王后兀自沉吟,她大着胆子走前一步。
玉纤阿心口跳得厉害。
她袖中手也握得紧。
平时她并不会主动这样突出自己,但这是难得一次机会……走向范翕的难得一次机会。她想到黄昏时候范翕坐在廊下对她笑的样子,那样的笑容,让她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。
她走向前,吴王后便俯眼向她看来。玉纤阿向王后行了一礼,低头道“王后殿下,丢了公主,是奴婢们的错,自是罪该万死。但奴婢想,或许可以补救。”
吴王后道“何解?”
玉纤阿跪下,抬目“奴婢愿代公主,许给公子翕。奴婢自知身份卑微,然奴婢之貌,想来可让公子翕息怒,保我吴国平安。”
吴王后沉默着。
良久,她站了起来。
玉纤阿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。
她听到吴王后说道“玉女,你很聪明。我不知妍儿逃出宫这事背后是否有你操作,但事到如今,我也不必再瞒了。妍儿要逃,自是因为不逃,她的结果太差。而嫁给公子翕,又怎能算是结果差?妍儿只是不倾慕公子翕而已,但公子翕也是人中龙凤,少年才俊,这算是妍儿高攀人家,怎能说差?”
玉纤阿意识到什么,袖中微微发抖。
王后继续“第一,妍儿不是被许,被嫁。她是被献。能得到什么名分,端看对方态度。”
“第二,她被献的那人,也不是公子翕,而是公子翕的父王,这天下的主君,周天子。周天子乃天下君主,诸侯皆朝。只有周天子,才会让吴国甘愿献女,不求名分,只求保吴国一世太平。”
宫女们全都惊了——什么?宫中传了这么久的流言,全是错的?那人不是俊美无双的公子翕,而是周天子?
玉纤阿如被雷劈一般,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。她猛地回头向后方看去,见那位大宫女面容沉静,显然奚妍是告诉过大宫女这个信息的。但是玉纤阿不知道、她不知道……难怪范翕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会娶奚妍的。难怪范翕当时那个笑容那般幸灾乐祸。
吴王后俯眼看玉纤阿面色,见这个小女子面色苍白,唇颤了颤,始终没说出口。吴王后沉吟道“献给周天子,做天下主君宫中的一位夫人,得天下诸侯国朝贺。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,对不对?”
她喃喃自语一般“妍儿是吴国王女,自小被惯坏了,无法接受自己被献给一个与自己父母差不多的中年男子。她却不想那人可是天下的主君。若是一介小小婢女,攀上这样的机缘,可是极大喜事啊。”
玉纤阿知道吴王后这话是说给她听的,她没吭气。
她心里冷笑一声——如何你女儿觉得是火坑的地方,旁人就必然觉得是机缘?旁人不如你女儿尊贵,就不必像你女儿一样追求更好的东西么?你女儿不屑的,旁人就会爱得要死要活?
吴王后看她不应,却也不急。如今公主已经离宫了,吴王后有心为自己女儿争取时间。当玉纤阿自荐枕席时,吴王后就有了主意。吴王后对诸女和颜悦色道“时候不早了,你们在这里歇下吧。公主离宫之事不可声张,我自然要将你们留下。事后会如何……端看玉女了。”
吴王后对玉纤阿说道“你今晚来服侍我吧。”
玉纤阿缓缓站起,知道身后一众宫女殷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。灯火辉煌,莲花帐起,跟随在王后身后,她却不为所动,只向吴王后行了一礼。
远离梅里不知多少里的一处山谷前,驾着马车行至山路前的少年郎君从车上跳下。吕归抱着胸,欣赏了一番眼前山谷。黑夜中,银河贯穿天际。苍穹辽阔,模模糊糊的,萤火虫在脚前河水前灌木中飘荡,林木青草泥土香气扑面而来。
山里的气味真好闻,云与星一道在天上流过,此景甚好。
吕归大大伸了个懒腰,露出一个轻松无比的笑。他解了缰绳,拍拍马身,将马匹和车分开后,便这样牵着马,到车门前敲了敲。车门打开,抱膝而坐、满目晕晕向他望来的女郎缩在一件男式披风下,仰起的眼中倒映着天上星河烂烂。
奚妍揉了揉眼睛,含糊道“天亮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