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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太宰治推开门的时候，只见穿着白色衬衣的青年一只手扶在窗棂上，正仰头望着晴朗无云的蓝色天空，他像被惊动了一般，转头去看向发声的方位。瞳孔在缓慢变幻的光线中呈现出燃烧般剔透的玻璃质感。宛如灰色的透明水晶。
“芥川君。”
脚步声离近了，在他身前停下。
芥川一顿，终于不得不抬头去注视太宰治仿佛要消融在曦光之下的鸢色双眼，以及微带笑意的面容。然而只看了两秒就不想再看下去，他垂下眼睫，落下了深重的阴影。微抿的唇毫无血色，看不见半分情绪曾存在过的痕迹。
脸颊抚上了一只温暖的手，芥川对这样的触觉有些熟悉。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，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。只是，心中却产生了特别而陌生的感觉。
“我来告诉之前提起过的，要对你说的那件事了。”
从昨天日落之时就已经产生了这种执着的想法，太宰治放轻声音说道，“可能让人意外……但是，能对我笑一下吗？”
“我知道。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，你已经难过得就要把自己毁掉了。”
“不过在此之前，就先笑一下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用问了，我执意如此，这不是玩笑。”
”对我笑一下很难吗？芥川君。”
芥川用力闭了闭眼，有些困惑不解地、缓缓地皱眉。微侧过头目光落下焦点，如同在回忆中逡巡。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，随后，那总是生冷抿起的唇线些微柔和，眼神渐渐温柔了下来——一种不为他人所见就无法想象的温柔。
烟水晶一样眼中浮动着清凌的晨光，唇角已经弯成了笑的弧度。
一经眨眼后，却有透明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。形成了悲伤到极点的一个笑容。
太宰治将手放了下来。
如果他此刻听到了无尽的光阴从耳边掠过。
那么，他其实知道。
他其实知道。
太宰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。
“你是唯一一个希望我陪伴在你身边的人。”
“却也是你，希望自己消逝在我眼前。”
“……”
太宰，先生。
因为根本不想哭泣，所以这就像是一场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。但是只能做到让自己不发出声音、却无法止住泪水不间断地滚落。
“既然如此……能够告诉我原因吗？”
“听我说，芥川君。”
太宰治听到了自己声音，一字一句皆仿佛飘在云端上。
“要是说我之所以活到现在，是因为我清楚自己不用活很久。那么当我的生命期限向后转移的时候，我又该怎么活下去？我用什么样的理由跟我的这份巨大的恐惧对抗？”
“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自身，别无解救途径。这是我早就明了的一点，所以，我一直都是被正道厌弃的人。现在也绝没有引领你走上正道的意思。”
“肯定生命就必然要肯定死亡。然而，人们往往不是在肤浅地回避死亡，就是在虚假地掩盖着自身恐惧。明明不知死为何物就已是如此，又何谈跟想死之人达成和解？”
“因而，这是一种身为人却无人理解的孤独。”
“当他们快乐的时候我却无法体会，他们面临毁灭我却觉得自己一定会更先于他们毁灭。与日俱增的孤独感一点点摧毁我，那么多人围绕着我，我却仿佛从未拥有过自己那般感到害怕。”
“而我知道，我终将无可挽回地失去一切。”
“但是，即便这样……即便这样，我也算是活到了今天。”
“我要对你说的是……芥川君。如果你活下去……我就试着活下去。现在说这种话，想必难以置信的吧？”
“我不会骗你。要求别人做到一件事的话，就要先询问自己是否能做到。”
“所以，这就是我最后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了。”
“……这就是我仅剩的勇气了。”
“好了。我现在就在这里。只要你活下去，我就活下去。芥川君。”
“你一直追逐的亡魂现在就停在你身边了，触手可及。”
“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们一起活下去吧。如果我要顺着河流漂走，你就抓住我。如果我将从高空坠下，你就拉我回来。”
“活下来，好吗。我一定不会先你而死，我保证。”
“我保证。”
“我保证……”
太宰治想起了那天，那天也是像今日这样的阳光——芥川闭上了眼，一条腿踩到窗沿上，随后一个使力跃出窗户，如同生长着羽翼一般轻盈、径直坠入到了风中。
早在那时，他就知道芥川必然会在选择在死中自由。
“太宰先生。”
这个声音几乎低不可闻。
——
然而，这只倦怠至极的黑色飞鸟，现在终是挣扎着来到了他的身边。
“得偿所愿的感觉如何？”
太宰治的目光仍然忧郁，嘴角却矛盾地扬起了大获全胜般的得意弧度。
“不是……很好。”
芥川的气息还有些不稳。
“不过，的确有吸引我的地方。”他说，“……你说的话……我会考虑一番。
“那你可要仔细考虑才行。”
“怎么样，考虑好了吗？”
“……”
芥川倚靠着墙壁，逆光之下，表情隐没在阴影中。
太宰治忽然，不那么清晰地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“……就告诉你原因吧。”
“……太宰先生。”
“让一个绝望的人活下去，这件事本身就是绝望之源。”
太宰治骤然低下了头，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攥紧了。
“我想，你曾经或许无数次地在心中询问，在面临那些人让你活下去这一场面的时候——这就是我的绝望啊，它就在这里，为什么你看不到呢？”
“……我不愿意让自己也变成他们之一。对你来说，没有任何差别的其中之一。”
“导致你绝望的其中之一。”
“无论如何，我不愿意。”
“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。我知道，我们都没救了。太宰先生。”
是的，当他在某一个瞬间发现了它的时候，他就与自己内心的驱使永远的背离了。再也不能比过去离得更近。
“因为，你脱离了你本身的陪伴。很不巧，我也是。”
太宰治怔怔地看着神色可谓冷静到了极点的芥川，以一种绝望的傲慢态度讲述自身。苍白、富有骨感的手指弯曲又伸开，像是想透过空气抓住什么。但是，很快放回到了身侧。
“无法陪伴自己的人，便失去了真正陪伴别人的资格。由故你说的东西虽然很吸引我，却让我觉得不过是空中楼阁，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。”
这样的口吻是如此的冷静万分，像是早已在脑海中演练、进行了无数次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一样。以至让人觉得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