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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本身并不能带给人恐惧, 所恐惧的是爱别离、求不得,可我偏偏不信这样的命运——谢连辞。
无极宗四季分明,冬季的时候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。
寒冷时节, 庭院中间只有几处梅花傲然绽放。
大雪纷飞, 每一片雪花又轻又薄地落下来,很快便掩埋了地上的痕迹, 凌冽的风刮在脸上生疼, 不一会儿的功夫,不远处已经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分明。
这些雪花就好像清道夫一般扫除那些血迹和污浊,土地里掩埋的累累白骨也就在这无声的静默里化为腐朽。
早年那些苏醒较早的弟子会来这里祭拜,一遍又一遍祈祷下面的人能够如他们一般幸运,得以重生, 得以见天日。
但当魂灯熄灭那一刹那,所有人都十分清楚, 有三百二十七位弟子将永远长眠在此地。
尸体覆盖下的土地, 慢慢被一层又一层的雪覆盖, 来年初春这里会接触很多细小微黄的花朵,无声静默,伫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,给予幸存者长久的温柔和守候。
那一场战役结束的时候,有两个人带着无数的光点,踩着血色去往无极宗,身上的衣服被罡风撕扯得碎裂许多,飞往天梯而下的时候, 手里的剑也几乎要拿不稳。
他们分头行,带着残余的弟子们去寻找散落在这片大地上的尸体。
辛瑶曾经在云端城走遍了每一个角落,都没有找到属于掌门的那一束光。
而今却意外落在了他的手中。
就好像从前那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, 掌门师尊总是会精确无误地找到他,唠唠叨叨地跟他讲之乎者也,跟他讲朝阳旭日汪洋大道,前面会有光。
他手中尚沾着污血,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护着那团光,然后寻了一处溪流将双手洗干净。
水流里倒映出那张银灰长发垂在身后的脸,眼尾处有一点细长的血痕,他一一清洗干净,而后捧起那一点光。
临走的时候,师尊说了声再见。
原来是再也不见的意思。
他总以为从前没有做好分离的准备,可其实每一个人都已经提前打了招呼。
最后一面的时候,曾师叔还在把自己的桃花酿拿出来分,其他弟子们吵
吵闹闹鸡飞狗跳,自己也不由得跟着笑。
我们好像凯旋了啊,可那些故人的面孔却已经远去了。
……
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伤痕累累残缺不全的无极宗,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。
叶十七说,渺小如尘埃的芸芸众生,就是这般不堪一击。
可他也必定没有想到,微弱尘埃之光也能成璀璨星河,如大火摧朽拉枯般燎原,再强大的敌人也会被这火光灼烧殆尽。
就好像我和辛瑶带着几百弟子登天梯,面对百万傀儡军的时候,也能以微光之火,将那样的凶猛野兽们烧出无数伤口残缺来。
和云端城那些失去理智的恶鬼搏击时,我看见身后的弟子倒下了又站起来,血液飞溅到脏污的旗帜上,我将那面黑色的旗一剑斩断,我不敢停下前进的步伐,前面有我今生无法割舍之人,后面有无数我的亲人,我生于淤泥鲜血处,长于无极宗,我想要带着这群可爱的人,去世界灿烂盛大处。
黑色淤泥里满是残肢鲜血,狼烟四起之时,手中之剑已经歃血无数,我并没有感到绝望和困顿,我只是有些悲哀。
悲哀没有早一点告诉辛瑶我心悦她,还没有教一教宋元明第七式的剑法。
又或者我只不过是悲哀,有无数像我这般以命相搏的人,本应该有更加光明的未来,却要因为天道使然,便早早经历爱别离求不得。
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挣扎着上岸,命运却又要仔细捏着我的手,然后轻轻巧巧地掰断骨节,把我推进泥沼里。
然后温柔柔柔地说一声,“命运使然。”
乌云密布,大雨滂沱而至,这些雪花便很快变成了水,我坐在溪流旁边,一步一步按照指引走向无极宗深处,天地一片寂静,我却能听到无数哀鸣。
下界的无极宗尸骨遍横,有敌人的,也有我们自己的,北方呜咽,似乎是在嘲笑着我们纵然赢了又怎么样,至亲至远全部都已经湮灭在这里。
指尖是冰凉的,但说起来奇怪,我并没有巨大的悲伤袭来。
为了一个渺小的希望,我已经拼尽全力去争夺,这一路走过来,终究是失去很多人。死亡本身并不能带给人恐惧,所恐惧的是爱别离、求不得,可我偏偏
不信这样的命运。
我所悲伤的不过是还没有给师尊庆贺今年的生辰,还没有尝一尝曾师叔亲手酿的酒,还没有带辛瑶去看看落日森林最深处的海,还没有和宋元明按照下一年的约定去斗技。
我悲哀的,不过是我辜负了无极宗上上下下那么多弟子对大师兄的信任。
走在楼阁的阶梯上,我似乎满目疮痍,望见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悲凉。
或许有人想要听一听我的故事吗?
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。
我出生在九尾狐族,但却是并不受宠的孩子,天生有缺陷,在等级测试的时候,甚至连入门的门槛都无法达到。
你们大约都以为我是一个沉默寡言、不好相处的人吧,约莫知道我算是无极宗里天资聪颖的弟子之一,也知道我向来以修炼为主,闭关很多年不出。
出关之后,在这一年的跌宕起伏里,手里又沾了多少鲜血,屠杀了多少恶鬼凶灵,以漠然和狠厉。
从前我坐在无极宗阁楼里的时候,掌门总是会在石台上面念经,他看着我这样一只不会说话又虚弱无比的狐狸,并没有出手相救,也没有将我赶出去,只是慢吞吞地讲解经文。
我只记得从那以后,便有了一个容身之所。
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,师尊所说的敢为天下先,注定要以那么多人的性命为赌注,他会不会有一刻的后悔?会不会在临走的那一刻觉得歉疚和悲哀?
现在我能够明白,这些问题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意义,不管怎么抉择,最终的决定权都在我们自己手中。
其实有关于我的所有,都远远没有后人所记述的那么波澜壮阔。
只是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,做了些平凡的选择,像师尊所说的,任何问题的回答,都在于你自己怎么想。
有那么一些故事,说的是被遗弃的妖族之子冷血无情,在成为修真界的大师兄后,又是多么的冷淡漠然,终年闭关从来不与弟子们接触。历练一年之后,把温润如玉的外表撕下,刀锋向前,仿佛是一位浴血修罗。
漆黑冰冷的盔甲被刀剑劈碎,有白发红眸的男人带领着一群没有后退之路的人去闯鬼门关,最终死了三百二十七位,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宗门,
有人说,期间的冷酷和计谋令人不寒而栗。
其实所有的故事,都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,也没有那么,听。
只不过是诉说了一些我的痛苦罢了。
你一定会疑惑吧,那样一个强大到面对死亡都毫不在意的人,又怎么会痛苦。
被宗族遗弃的时候,我被丢进落日森林深处,几次踏进鬼门关,遍体鳞伤的时候曾经出现过幻觉,连野兽的撕咬都已经感知不到,我痛苦的是,为何会有父母不愿意选择我这般的孩子。
世人常说,手心手背都是肉,那我是不是就是手背呢?
被抓进牢笼,鞭挞无数次的时候,我也是极为痛苦的,憎恨和埋怨过这世间所有的不善意和恶毒。
所以我学会了少言,在这个世界上,本来就是弱肉强食,被遗弃也没有什么不好。
怎么不好。
少了一只天残的拖油瓶,对于九尾狐族来说,一定是皆大欢喜吧,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有这样一只狐狸。
放弃也好,求救也罢,我慢慢在几十年的摸爬滚打中学会了面无表情和愈加刻苦的修习,我只是很痛苦,并不太想做一辈子的隐形人。
被所有人遗忘,和死亡也没有什么两样。
那个时候的我,原来是那般愤世嫉俗又偏激。
几百年后,我长于无极宗内,跟着一个老大爷上山捉鸟下水捞鱼,闭关多年,也总有一个老头过来送一些甜食,然后笑着把我的头发摸得乱七八糟。
人都是会成长的。
百年后我也终于放下了过往,能够坦坦荡荡三言两语地告诉辛瑶,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。
而如今,我最痛苦的,不过是寂静无声处,蓦然回首的时候,亲切慈祥的老人们,都已经随着星光散去。
我不甘心。
纵然我知道掌门师尊一行人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,可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,我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命运,我无法接受哺育我长大多年的这片土地,最终会烈火绵延万里,无数带着善意的人死在了自己的信仰里。
所以你看,世人所说云端城之战也好,屠遍恶鬼也罢,我都只不过是痛苦至极,不愿意接受安排好的命运,不愿意所有人都死在阴霾里。
根本没有所描述的那样精彩绝
伦和伟大。
我起初以为自己毕生最大的心愿是突破等级去往云端城,又或者是和掌门师尊一样,培养出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弟子,却没有想到,原来我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和她一起去山水之间,看遍长安花。
我以为自己最奢望的是求道,后来最奢望不过是所求之人平安顺遂,喜乐安康。
就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,原来有这么一个人,我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跳进暴风眼,会在死生之间,有亲吻她的勇气和袒露迟到的心意。
原来我爱这天下,爱普天之下芸芸众生,远超过当年的憎恨。
原来有朝一日,冷淡如我,也会提剑踏血,在这个波涛汹涌的战场挥剑斩敌,带着无数人的星光,去搏一个新生,还真是让从前那个厌世的我无法预料啊。
我记得当年懒散又不正经的宋元明,抱着他的本命剑执着地要跟自己斗技,每次被打飞的时候,他总是鼻青脸肿地说再来。
很直白地告诉他实力太弱,宋元明也并不生气和失望,只是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来年再战。
印象里的这个弟子,虽然天赋不是很强,但是异常刻苦勤奋,非常热衷于和别人比赛斗技,去看望辛瑶的时候,宋元明甚至还心心念念着辛瑶要不要和他打架。
无极宗纵然大部分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,但鲜少有他这样能坚持这么多年的。
于是我送了他一本书,是前些日子做任务偶然得到的,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少年能够越走越远,一如掌门对自己当年的照料和恩情。
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原来是可以传递。
自那日之后,他果然闭关不出,苦心钻研剑道,我原以为这般弟子,往后是该有光明大道,锦绣前途。
后来去往人间劫的时候,他仍然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,只是言谈举止之间成熟了不少。
我从前和他交谈过,他说自己很想做一番惊天地的大事业,起码要飞升成仙,成为修真界的中流砥柱。
但是我没有想到宋元明的结局会是以死为落幕。
——“我宋元明除魔卫道顶天立地,上无愧天地,下无愧于心。”
他已经长成了很好的大人,虽然不过是二十的年纪,但心中有侠肝义胆,远胜
于宗门内许多人。
——“你们别来救我,不值得把所有人都拖进来。”
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,最先走的人会是宋元明,他常常把珍惜生命远离恶人挂在嘴边,但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,却是第一个以身涉险。
——“我们都是曾经约定好要去拯救世界的少年郎,不是要被现在这个恶心的世界夺去希望的。前途路远,只不过我先去一步。”
我们曾经约定过,会去往新世界。
那里或许有鸟语花香,或许有更为充沛的灵力,到那时我们顶峰见。
曾经约定好的人,如今少了一位,他又凭什么叫我们不要失去希望?
——“你们去杀个天翻地覆,去给我报仇好不好。”
宋元明是我见过最滑头的小鬼,到了临死的时候,也不肯教我们回去找他,给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,说报仇好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