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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阳府往南二百余里处有片无主的野树林,这里偏离官道太远、附近也没什么农家村落,所以不论是砍柴的樵子、还是打猎的猎户,都很少到这里来。至于‘密林坡’这个名字,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取了。
今夜月色不盛、能照进密集树林的月光更少,对于藏身其中的李醒狮和宋牢头来说,也就更安全。黑暗并不总是令人心慌,它包容又公平,绝不划分美丑、也从不衡量善恶,无私的接纳一切被光明所驱逐的人和物。
李醒狮依坐在树下,蜷膝搭肘,安静的梳理着心事。
今日李当忍前脚被厉昶提走审讯,宋牢头后脚就把他带出了大牢,从北城门出城,往北兜转一番,换上寻常衣服,又拐道向南,领着他进了这密林坡。最后一步,则宰掉了那两匹辛苦一路的良马,李醒狮没拦着,马儿是识途的、又打着官府的印记,不能放走也不能再骑,死了是最好。
时间一分一刻的过去,却还不见贺永年携同父亲赶来会合,李醒狮心中虽急,可除了耐心等待,别的也做不了什么。他自认对那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贺管家很了解,知道他行事周全、心细如发,能想出贿赂牢头救出自己的主意不难,可凭他竹竿似得的身板,又如何从厉昶手中抢出自家老爹?也拿银子砸么?
黑暗里,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,正朝自己移来。
李醒狮惊觉回神,却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水囊,随后那团东西说话了:“李少爷,喝点水不?”
原来是姓宋的……
李醒狮略松口气,道了声谢,接过水囊正要喝,突然闻到囊嘴儿上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,忙皱着眉丢还回去。不知是宋牢头临行前吃了什么怪东西、还是半辈子没刷过牙,总之这囊嘴臭成这样,李醒狮就算渴晕过去,也是绝不敢喝里头的东西了。
宋牢头眼见李少爷举起水囊,突然一呆,一口没喝就还给了自己,还道他是心情焦躁所致,于是劝道:“李少爷别太忧虑了,贵府管家不是一般人,一定能把令尊完完整整给救出来的。”
李醒狮瞥了他一眼,随口道:“你怎知道?”
“嘿嘿,李少爷别瞧我老宋这般德性,我也是知道好歹的,你当这牢头的差事好干么?”
宋牢头灌了口水、就地坐下,“你那管家找上我时,抬手就是五十张千两银票,全盖着通红的户部大印。我日他姥姥的,一张一千两,加在一起就是五万两啊!老宋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大的数目,如何能不动心?可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,雷部那些大人的手段我是亲眼瞧见的,万不想也落到令尊那般……”
说到这里,宋牢头突然讪讪一笑,朝嘴巴猛扇两下,“哎呀,瞧咱这臭嘴,李少爷可别往心里去。”
你这家伙,嘴确实够臭的。
李醒狮瞄了一眼他手中水囊,木然道:“无妨,宋牢头接着说就是。”
“是是……”
宋牢头讪然又道:“我可不想也落到……也栽到雷部手里,于是一口回绝了贺永年,他却仍不断劝说,给咱听得烦了,就举刀想把他吓走。不料我刚把刀抽出鞘来,便被他一把夺去,也没见他怎么憋劲儿,姥姥的,竟然徒手就把我那钢刀给掰成了两截!嘎嘣一声,就……就像掰筷子似得……”
“有这等事?!”
李醒狮大惊失色,宋牢头见了他表情,嘿嘿笑道:“瞧,你李少爷也给他蒙在鼓里吧?这个就叫真人不露相啊!我见贺永年本事了得,他呢,则把价钱加到了十万两银,整整十万两呐!老宋这才把心一横,他姥姥的,干了!”
“直娘贼,想不到贺叔竟然这么厉害,我以前可小瞧他了……可雷部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,万一他失手了呢?”
李醒狮喃喃自语,突然抬起头,怒道:“姓宋的,你拿了我李家十万两银子,救一个是救、救两个也是救,怎不把我爹也从牢里提出来?”
“哎呦,李大少爷你可别难为老宋了。”
宋牢头苦笑道:“令尊是首要人犯,随时都可能被提审呐!若不是贺永年说得清楚明白、只叫我把你自己弄出来就行,便再给咱加十万两也不敢冒这个险啊!”
李醒狮哼了一声,心知实情如此,倒也不好过多埋怨。他斜眼看着宋牢头,淡淡道:“眼下你已完成了嘱托,怎地还不赶紧开溜、换个新地方过过富豪生活,却硬陪小弟干等在这里做什么?”
“这个……嘿嘿……”
宋牢头搓了搓手指、有些难为情,“实不相瞒,先前贺永年只给了我五万两,那算是定钱,剩下的……”
既有定钱、就有尾账,能让宋牢头甘愿冒险傻等的,自然就是那剩下的五万两银子了。他话还没完,忽听林中哗声大做,紧接着似有什么重物从天而降,听动静应该就落在不远之处,只不过周遭太过昏暗、难以瞧清。
两人同时变了脸色,宋牢头打着颤藏在树后,李醒狮则壮起胆子摸索过去,蓦然间,两张人脸浮现半空,直把他惊的心跳停顿半拍。
“鬼……!”
一字蹦出,李醒狮猛然发觉那两幅面孔好生熟悉,一个似是贺永年,另一个,岂不正是自家老爹?他大喜过望,又走近些,才发现原来二人穿的皆是黑色衣物、几与夜色融为一体,若不细瞧,倒真像两个脑袋凭空悬浮一般。
黑底外袍加身,遮住了李当忍被人折磨出的一身焦皮烂肉。李醒狮不知父亲伤势如何,见他面色和缓,想来性命总算无忧,于是定了定神,突然纳头跪下。
“贺叔,你此番救我父子二人性命,狮儿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,便请受我一拜!”
“少爷,使不得……”
贺永年大惊,无奈他正搀扶着李当忍,既没法拦又不能躲,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一个闷头磕在泥土里。李当忍察觉到他身子颤抖,便拍了拍他的手,笑道:“放宽心,我儿这一跪,天下没人比你更受得起。”
“我救护太迟,已让老爷您多吃了不少苦头,心下本就有愧。少爷却为我行此大礼,唉……”
贺永年眼中泪光闪烁,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,温声道:“少爷快起来吧,咱们还得赶路呢。”
救命之恩,便算再磕一百个头也报答不起,李醒狮本不是矫情之人,于是依言站起。他心中有千般疑问,正想一口气问个明白,却听身后传来宋牢头的声音:“三位阖家团圆,想来这里没我老宋什么事了。贺大侠,咱们先前说好的数目……嘿嘿……”
这狗日的,方才吓得躲在树后,眼看没什么危险,这便出来要账了。李醒狮瞪他一眼,只得暂时把问题咽进肚中。
“宋牢头别急,少不了你的银子……”
贺永年微微一笑,腾出一只手伸进怀中摸索起来。
宋牢头搓着手嘿嘿傻笑,只等贺永年掏出大把银票,双方便可人钱两清、从此老死不相见。整整十万两呐,十万两银子到手,哪怕从此隐姓埋名一辈子又有何妨?想起从此再也不必忍受家中那个孔武有力的悍妻,宋牢头更是满心雀跃,只觉浑身轻飘飘的,直欲升天一般。
‘砰’的一声闷响,宋牢头仰头躺倒,喉间鲜血狂飙,至于接下来是升天还是下地,就看他往日里德行如何了。
“贺叔,你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!”
李醒狮心脏一紧,无比惊骇。他长到十八岁,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贺永年出手、亦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惨死在自己面前,紧张之下,竟俯身干呕起来。
“少爷,除掉此人,稳妥些。”
贺永年甩掉黑色匕首上残留的一滴血珠,手腕一转将之收起,“咱们今后便是逃犯的身份,行事不可太过怀柔。”
“臭小子,直起腰来!”
李当忍眼下连站立都要人搀扶,昔日的气势却不曾少了半点,“到底还是老子平时太宠你了,见到死人就受不了了么?若以后遇到危险情况、要你亲手杀人时,那又该当如何!”
人为财死、鸟为食亡,若非姓宋的拿了五万两后还不知足,又岂能惹来这最后的杀身之祸?李醒狮能想通,他不是圣人,所以先前杀那两匹马时他并未阻拦。只是他从小生在商贾之家,耳濡目染的都是‘商人以信为本’,这宋牢头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,可他毕竟依约救了自己,而毁约的,是自己一方。
已经开始了啊……
漫漫流亡路。
李醒狮直起身,用拇指揩掉嘴边酸水,再看向直到断气都还带着笑容的宋牢头时,眼中已无波澜。贺永年用最短的时间、最直接的手段,让他彻底明白了当下的境况,亡命天涯不是春游踏青,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。
“爹,贺叔,咱们下一步去哪里?”
李醒狮声音沉稳,再无丝毫慌乱。李当忍见他这么快便调整好心境,一时间百感交集,有欣喜、有无奈,也有歉疚和痛惜。
少爷长大了。
贺永年心中暗叹,口中问道:“少爷,你跟宋牢头出城时,他可有按照我的吩咐,先北后南?”
李醒狮点头道:“没错,我们先是往北行进,期间并未刻意掩盖头脸,不少人都是瞧见了的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贺永年出了口气,又道:“既然眼下官府视线给引到了北边,咱们便朝南走,暂时寻个穷乡僻壤落脚,之后再视情况而定吧。”
“好,全听贺叔安排。”
李醒狮说完,便要伸手接过父亲。
“少爷,赶路要紧,还是我来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