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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有水泥小楼的缘故, 一年中除了盛夏时节,皇帝比较常住在宫中之外,其余时分, 尤其是隆冬腊月, 多数都是在这九千岁献上的别府中起居。主要也是因为水泥房在冬日里,设了地笼之后,保暖的效果的确比宫中大殿要好得多。别的不说,便是皇后,冬日也经常来府中小住,理由都是现成的:小皇子刚出生,自然受不得寒气。

“张师傅,奴奴还有一题不解,这道算学题里, 是如何凭借题干现有的条件, 求出e角为75度的?”

既然是别府,而且水泥房较为有限, 许多时候原本的礼教大防便没有那么谨严了,惠抑我在小楼外候见时,正好听到打开的窗户中传出了女子声气, 娇声呖语, 问着平面几何的习题。便知道这是宫中妃嫔也来伴驾,恐怕皇帝之前也在一起上课——如今皇帝的兴趣, 只有一小半还在原本的工造之上,倒是把大多数热情都投入到了‘数理化’中,宫中妃嫔投其所好,也都纷纷跟着自学,还从买活军的使团中礼聘了一位女子教师, 进宫教授,便是这位张师傅了。

惠抑我今年四十多岁的人了,在常人眼中来看,已是半个老翁,倒不必如青年官员一样讲究避讳,若无其事站在当地,听着里头张师傅为妃嫔们讲了几何题的解法,还问阉人道,“张师傅现在可有空闲?还开不开私塾?她的课倒是讲得很好。”

或许是因为买活军一开始就和阉党打交道,这些宫中阉人,对于谢六姐好感极高,在使团跟前也格外殷勤,因忙道,“多得是人想请张师傅去讲算学呢,尤其是几何,张师傅的确说得好,她来内书堂开过课,我们听了,也觉得思路被点拨得很是明晰。不过张师傅说,这件事还要衙门准许,否则公然开课,影响上似乎是不太好。”

和谢六姐在报纸上的嚣张气焰不同,买活军的使团,行事风格倒是颇为柔软,在京中和各大豪门往来频繁,不过是两三个月,便完全打开局面,时常是京中诸多饮宴的座上宾,虽然他们不太饮酒,也并不收用美婢娈童,多少有些格格不入,但仅仅凭着他们带来的那些奢物巧戏,便足够让人追捧了。

使团之中,有张师傅这样精于算学、物理的才女名师,也有马吊高手,又会玩山东扑克,又会下飞行棋,还会玩一种叫做‘三国杀’的所谓‘桌游’,又会玩什么‘狼人杀’。

惹得京中的纨绔,竟是一时间连马吊也不打,蛐蛐也不买了,鸡也不斗了,几个月来各自约局,风月之地也不行令,全是‘我来盘一盘二少爷的逻辑’——之前的《二十四逻辑谬误》,在京中传读丝毫不广,反倒是因为一出游戏,逻辑这个词反而一下流行开了,懂不懂的人嘴里都说着逻辑,已经进入了人们的生活,成为了一个常用的词儿。

在买活军的学问之前,先传播开来的,便是买活军的娱乐,这是让人有些无奈,却又觉得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。但好在有一点令惠抑我等臣子心下稍宽,那便是皇帝并没有受到这些新娱乐的引诱,和从前比,反而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朝政上。

这或是因为朝廷受到买活军和建贼压迫之后,内部少了许多掣肘,令他有了施展的空间,不过在臣子们来说,也是看到了皇帝的成长,虽然很不可思议,但若说此前是荒嬉之君无疑的话,那么此时,虽然还有许多瑕疵,并且完全没有更改的意思,但在朝政上,已多少可说是有了些明君的影子。

“惠卿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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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抑我不过等了几分钟,皇帝便叫进了,他身穿圆领短袖,宽松的棉麻‘汗衫’,下头是一条不知布料,只到膝盖的侉裤,这裤子别看其貌不扬,但惠抑我却知道,一条裤子在外头怕是要卖到一千两银子都不算贵的。

这是使团送给皇帝的仙衣,所用的材料,按照他们的说法,

‘吸汗速干’,当真是一点不假,惠抑我还看过皇帝试验,脱下来的裤子用清水浸泡,再略打一点皂角,拧干之后挂起晾晒,不到半个时辰便干透了,而且平展如新,丝毫没有褶痕,端的是令人赞叹至极。

若是从前,此物定是要起个仙气飘飘的名字,可惜买活军一向作风朴实,这东西就叫‘速干裤’,还有速干短袖,其实是一身的,皇帝这里得了两身,如获至宝,说是穿着时吸汗透气、妙用无穷,比薯莨纱更适合锤炼身体时穿着。

看来刚才皇帝是乘着数学课讲评作业时,自己去‘健身’了,惠抑我心想,“皇上的身子骨倒是越发康健,不过天家血脉,历代来活过四十岁的都是不多,如他曾祖父一般,花甲而终已算长命,不知道这一位天命如何,谢六姐心中想必也是有数的,就不知道会不会开示晓谕了。说不定原本也活得不久,现在才这样注意摔打身子。”

表面上自然是行礼如仪,口称“见过皇上”,这样私下陛见是不行跪拜大礼的,作一揖而已,皇帝旋即叫他坐下,道,“今日叫你来,是因为下一期的头版,要发的文章已经定下,是沿海一带引种土豆、高产稻、高产麦的推进,如今各地的折子都收上来了,这些数据大概是可信的,你把折子都拿回去,试着总结一下,也要和《买活周报》上一样,拿出一篇数据翔实,最好是佐以图表的报道来才好。”

又道,“原定的版式带来了吗,给我看看——你先看折子,若是有难处,便现在和我说,咱们看着能不能商议个办法出来。”

惠抑我忙从怀里掏出初版选材,双手呈上,这里自有两个小阉人拿了十余份奏折,惠抑我也不敢托大,忙打开仔细观览,又要了炭笔、算盘、活页本来,放在一边,把奏折中写的数字都记下来,只等着稍候仔细验算。

他这样慎重,皇帝也丝毫不意外,望着惠抑我诚惶诚恐地拨算盘,也不由得叹道,“这个报纸,的确是个好东西,但未必能起到好作用!”

他的意思,惠抑我心知肚明:对地方官来说,报喜有稍许夸张,那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事,甚至于在大家竞相夸功的大环境里,你若不夸功,便也没了向上晋升的机会。数百年下来,已经形成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习惯,出去剿匪,杀了几个老百姓,便可以说是杀敌上百,今年麦子不算歉收,便是谷仓丰盈。

这种说约数而不说实数,大肆夸张形容的风气,不是朝廷申饬能够改变的,这便是为何说报纸是个好东西了。《买活周报》便是个很好的样板,上头的文章中对数据的重视,是随着报纸的散播而潜移默化的,这一年多以来,朝中的奏折也渐渐地开始出现实数,而不只是艺术化的形容词代指。也使得朝廷要求各地大员上报实数时,有了底气和话柄——连买活军都能出这样的报道,朝廷大员反而拿不出来了?

但,好东西未必起到的都是好作用,惠抑我只算了一本奏折,便开始抹汗了,他知道这话要得罪人,但还是一狠心道,“皇上,这……这数和买活军那边给的数字不一样。”

这话不得不说,因为这报纸是要印发出来,送到全天下去的,和邸报又还不同,这里容不得丝毫的含糊,也没有所谓轻轻放过,若是奏折中有虚报,而报纸上照发不误,日后被印证谬误,丢的是朝廷的脸面,掉的就是惠抑我的官帽了。惠抑我指点着折子道,“譬如说山阳道一省,按照《买活周报》公布的数据,他们分配去的土豆种是五十吨,此时应该在指定的十余处育种地全数完成播种,等到日后收成了以后,挑选五百吨良种,在山阳道散布。”

“但山阳道布政司行文来,在各处播下的土豆种子,加在一起有一百多吨了,足足是应有数目的两倍。若不是有人从外地大举收购,安排播种,又或者是买活军私下又送了五十

吨,否则,便是对不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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